□许建
每年朔风一起,腊月也就到了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,我家年货很简单,但有一样是必备的,那就是小外婆做的素肠。
小外婆的素肠其实是有肉馅的,和肉裹在一起的还有冬笋丁、豆腐干、冬菇,外面包上豆腐皮,蒸半熟放油里炸*即捞起。素肠有好几种吃法,切段后可以放青菜、粉丝、韭芽儿、芡儿粉热腾腾烩一大锅。还可切段炒其他食材,或者放在油里继续炸至焦*,放在嘴里嚼又香又脆,就像楼外楼的炸响铃,不过后者里面是没有馅的。
小外婆的素肠是我家正月里餐桌上的标配。好像哪一年没看见素肠哪一年就过不好年。
小外婆是余杭三墩人,比我小外公年轻十多岁,与我母亲年龄相仿。她年轻的时候人长得漂亮,白晰的皮肤、硕长的脖颈、剪一头齐耳短发,走起路来如轻风拂地,浑身透着干练利落劲。彼时她和小外公一起响应*的号召,和四面八方的建设者一起来到余杭大观山,拓荒垦植,是吃了很多苦的。
那时候的大观山,杂草丛生、荆棘遍地、蛇蝎横行,近乎荒蛮之地。小外婆后来跟我们讲述过,那时候荒山上无主的坟窟很多,大暴雨来了,就躲进坟洞避风雨。中午歇息吃着带来的冷饭团,一不小心踩到死人骷髅头也是常有的事。他们凭着如火的激情、勤劳的双手,硬是把野山冷岙开发建设成美丽家园:成片成片望不到头的果树林;依坡而上的茶树翠绿成行。有一幢幢的约克种猪舍,有碧波荡漾的山弯水库,更有当地农民祖祖辈辈没见过的荷兰奶牛。学校暑期,父母经常带我们来玩,我最爱看傍晚的景色:夕阳把宽圆的梨树叶镶起了金边,水库里嬉戏了一天的鸭群振翅欢鸣,那边围栏运动场上,饱食后反刍舒适的奶牛发出“哞哞”深沉的长调,像是在给鸭们合唱配和声……田园风光,令人沉醉。外公、外婆去世的早,母亲娘家就属小外公一家走得近。
我没有想到命运的河流有一天会带我到这个远离城市的乡下农场。
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“文革”来了,一切都乱了,我们住的市里干部家属院也乱糟糟的,父母亲都被下放到“五、七干校”了。三个孩子怎么办?小弟弟只有几个月,母亲没办法,断奶“托”在隔壁弄堂一位老人家里。老邻居分水阿姨和我家关系很好,人也很热心,二话没说就收留了我们。
分水阿姨家孩子多、吃口重,日子过的也比较“紧巴”,好不容易有荤菜上桌,她家的孩子臂长手快,几通筷子扫荡下去,菜碗很快就见底了,我们只能徒咽口水而已。到了傍晚,家里更显得空空荡荡,明知母亲已离家下乡,但兄弟俩还是到大院门口去等待。夜色中,我俩坐在石阶上,望着大街上人来车往,希望母亲会突然出现。母亲是戴眼镜、骑自行车上下班的,凡是发现戴眼镜骑单车的女性,兄弟俩便会兴奋起来,然而“千帆过尽皆不是”,母亲从来就没有现身过。夜深了,街上行人稀稀拉拉,兄弟依偎着睡着了,这时候分水阿姨便会出来叫醒我俩,嘴里啧啧道:“没娘管的孩子,造孽啊!”院里的邻居也会心疼地说:“这两兄弟好可怜。”后来母亲没法子,把我们送到上海姨妈家,大概是水土不服,大弟疑是脑膜炎被提前送了回来,上海姨妈也徒叹无奈,弄得母亲手足无措、焦头烂额。
小外婆知道后,找到母亲说:“风亭(我母亲名),你把三个孩子都交给我,你放心,有我孩子一口吃的,我就不会让他们饿着、冻着!”
其实小外婆家也不宽裕,她有四个孩子,大孩子是个哑女(小时生病针灸打坏了),下面几个年龄跟我差不多。她家只有农场宿舍前后两间,我们三个“和尚头”来后,住宿都成问题。然而小外婆早有计划,把大女、二女和她母亲住,大儿子睡外间,小女住干爹家,我和弟弟睡里间,老三遂我父母的意思,寄养在分场一对已还俗的僧尼家里。阿弥陀佛,老三可怜,断奶后就一直辗转寄养在别人家,哪个对他好,哪个就是他的亲人。才七、八个月大的他站在木制的育儿桶里,穿着旧衣裳改裁的“百纳衣”,看见俩哥哥来看他,便张开小手求抱抱。
上帝是公平的,当他关闭一扇门时,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。远离父母、告别城市所带来的痛苦和孤独,不久便被大观山秀丽的景色、纯朴的民风所驱散。
春天来了,万物复苏,连绵的细雨后,河浜小溪便会涨水,鱼儿溯流而上,互相追逐、溅起片片水花,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戏水声,这是鲫鱼在“甩籽”。此时只要在水道的灞口下放置倒刺的竹篓,第二天早晨便会斩获不少。
烟雨朦胧,果山上的桃花开了,云蒸霞蔚、犹如红霞落九天。
桃花凋零,无边无涯的梨花便接力登场,雪白的花蕾好似大海汹涌滔天的白浪,又像燕山玉洁琼舞的飞雪,俏容仙姿、迎风怒放。
四、五月里,桃子长成婴儿拳头那般大,这就到了要套纸袋的时候了。套纸袋一防病虫害、二防雀鸟啄、三少了阳光照射,白白嫩嫩卖相好。这时候便是果场忙碌的时节,也是职工家属赚钱补贴家用的好时机。可小外婆不会让我们去套纸袋,因为树丛草窠里蛇蝎多,冷不丁会窜出大花蛇。又怕从梯子上掉下来,摔坏身子难以交待。
大暑节气是蜜梨摘果的日子,烈日炎炎,天空好似大火在燃烧。茂密的果园里就像密不透风的蒸笼,又闷又热,职工和外来工冒暑快速采摘。农场没有大型冷库,摘下来的梨要挑出个头大、没疤没疵的,漏夜套上“西湖蜜梨”包装袋装箱,第二天发往香港,中间一点都不得耽搁,否则梨就要坏掉。这是全场一年中的大事。一到晚上,果品仓库旁的水泥坪上,拉起了电灯,明晃晃亮如白昼。农场男女老幼齐上阵,劳务费是计件制的,以箱为核算单位,烂果破梨可以带回家。虽然是夜晚了,地坪上浇过了水,但还是溽热难当。无数的飞蛾、蚊虫向灯光扑来,无论你穿上长裤、长袖衣,身上还是会被咬起一块块大包。这样的活,小外婆自然也不会让我们干,怕我们身体吃不消,最多是帮表亲兄妹递个水、擦个汗什么的……
九月林子里已看不到果子了,狗尾巴草、蟋蟀草开始疯长,因为林子里日头晒不着,又有水肥滋养,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,野草长得高过人头,欲与果树试比高。一来不翦除它们果树就要遭殃,二来这些野草又是奶牛们最喜爱的饲料,所以农场又急需零工。不过刈草、打包、装车都是力气活,表亲大强说他一个人去就可以了,不让我们出手相帮。
在大观山落脚,一切好像反客为主了,家里有好吃的东西,都让我们先吃,表亲兄妹桌子上若先动手,小外婆会一筷子扫过去。很多年过去了,独子大强讲起当年的情景,总是委屈地说:“我妈什么都让着你们,让你们吃好的、穿好的,好像我们不是亲生的。”场部发的冷饮、小牛肉(奶牛场产犊,母牛留下,公牛一般都宰杀)都给我们留着。我上学带的菜肴,都是当天家里最好的。但我好几次看见小外婆背着我们在吃剩菜剩饭。在桌上吃饭,她也好像很挑剔,总说这个菜她不喜欢那个菜她不爱吃,有时没扒拉几口就说自己吃饱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快两年了,我和弟弟都长高了,人晒得墨赤铁黑,身体也变得结实,余杭土话也讲得顺溜。我还学会了“狗刨式”游泳,还能一个猛子扎下去摸河蚌。不过这个不能让小外婆晓得,要是被她知道,谁带我们下河的谁就要倒霉了。
父母亲终于回到了原单位,一切都在恢复中,他们先把小弟接回,然后我们兄弟俩也回到了杭州。小外婆送我们回来,回到家里我俩倒觉得城里很陌生,很不适应。临走时小外婆叮嘱要听父母亲的话,要好好学习,要注意身体。
我一直送她到门外,送出很远。当她的身影渐渐没入熙攘的人流中看不见时,不知怎么,我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,心中似乎有万般的不舍。我虽然还是个半拉子的孩子,但从未哭过鼻子。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流泪。也许是大观山的生活,让如同无根浮萍的我们得到了宁静的港湾,也许是小外婆温暖有力的臂膀,给了我们庇护和安宁,感受到了一种质朴无私如同母爱般的呵护。
回城后,每到过年了,小外婆总会来看我们,一如往常带来亲手做的素肠。母亲怕她辛苦,让其不要年年送了,她总是说:“不是给那(余杭话,你、你们)吃的,是给阿(我、我们)小建吃的。”她这样说我妈也没办法。而且每次来总说晚饭吃过了,然后很早就睡觉。翌日天蒙蒙亮起来,死活不肯吃早饭,说是要去赶早班车,每趟都如此。妈妈又心疼又无奈地说道:小外婆是看我家人口多,怕我们粮票不够用,宁可挨饿也不肯说真话,跟她讲了很多次也不改,就是这么个脾气。
素肠年复一年地传递着小外婆的温情,然而有一年断档了——小外婆患病了,而且很严重,我们都被吓坏,妈妈派我和小弟去探望。
小外婆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没有血色,看见我俩去了,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背上。我安慰她,说病会好的,会很快出院的。她脸上浮出了笑容:“阿小建说会出院就会出院的。”其实她一直在瞒着大家,她肝痛已经好几年了,但就是紧锁嘴巴,怕拖累子女、怕麻烦大家。医院抢救时,她的肝已萎缩成拳头大小,已丧失基本功能。医生责怪家属怎么这么迟才送进来。住院后她还大口大口地呕过血。
由于肝衰竭,小外婆还是去世了。妈妈每次说到她总是叹气:“你小外婆就是这样的人,只有我们麻烦她,她从来不麻烦大家。”
小外婆走了,我们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包的素肠了。
小外婆叫程玉仙。
作者简介:许建,杭州人,下过乡当过老师,码过文字经过商。闲暇喜弄笔墨,常有小文问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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