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,就该是这个样子
——陈德智《追影记》序
孔明
散文和人一样,是有着自己模样的。遗憾的是,当今写散文的人,多半都把散文写成了一个样子,读一两篇还好,读多了便感觉在哪儿见过,写的多半不是他自己的灵感,而是在重复前人和他人。这样的散文即使句子优美,却因为不是他自己的本来面目,就像整容化妆了的模特儿一样,难以让人亲近。一个人即使素面朝天,那是他自己,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,那他就把人活成了!
入冬的时候,特别是疫情肆虐西安的日子里,我有幸读到了一个人的散文。这个人叫陈德智,名不见经传,散文却传神,读一篇是一篇的叙事,各自独立,又相互关联,总有一脉贯通,就像一江春水,有无数溪流注入,不约而同;又像一轴画卷,由一组画面无缝对接,浑然天成。说是神来之笔,那神从何而来?不思量便脱口而出:“情也!”亲情、友情、乡情,如*附体,化作灵感,揪住方块汉字,从笔尖汩汩奔涌而出时化合成娓娓道来的文字,便是陈德智的散文了。他是胸有成竹,下笔千言,便成就了一片竹林吗?他是心有灵犀,又有灵动,通灵而一气呵成,便成就了自己的散文吗?读这样的文字,让人很容易生发听书般的陶醉,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勃然鲜活了,故乡的人物生灵都霍然复活了。恍若隔世,那一世的人生图画竟然是那个样子,过来人可能感同身受,似曾相识,或会心一笑,即便那是苦笑;新一代可能一脸茫然,一头雾水,无法理解,觉得那更像天方夜谭。
我就是过来人,几乎与陈德智先生有过同样的经历和记忆,尽管比起他来,我得为自己庆幸,他那样的人生有一半我可以想象,另有一半就超出我想象了。就只凭一半的想象,我与他的散文发生心灵共鸣就再自然莫过了。他笔下的水,那是他散文的*,弥漫在叙事里,让人能读出眼泪。水是那样的神奇,又是那样的离奇,曾经挖一个坑就能聚集一池清澈,后来竟渐渐地干涸,水源竟渐渐地远离村庄、远离人烟。他问:“水去哪儿了?”是天问,天在明知故问。唏嘘,一声叹息!他写到“饿”,对“饿”的记述令人难以置信,却又令人不能不信以为真,因为那是他的亲身经历,他差点为此而被放弃活的机会。当我读到他被蒲篮扣住的时候,我近乎窒息,掩卷良久,不能继续阅读他的文字。我有一个姐,属虎,可能与他一般年纪,也是在那个年代,因为感冒引起脑膜炎而夭折。小时候,每提及此事,我母亲必伤心落泪。他写到驴,驴推磨真是抓心,把人一下带回到了那个“推磨”的时代。记忆里,我也有过类似经历。我们那里磨面用牛,也是把牛眼蒙起来,我觉得好玩。他写到狼,写到那个“狼附体”的女孩,令人为她的遭遇难过。我们那里常见有“*附体”之事发生,“狼附体”,莫非那狼也是*?他给小动物立传,真是异想天开,令人开怀,却令人笑不起来。那些小动物,虱子、蚊子、臭虫等,曾经让人又恨又无奈,难为情,说不成,他笔下的那些情景,我都也曾耳闻目睹,上大学时我的身上还曾携带过虱子远行兰州。那是苦难的经历,也是苦难的见证,更是苦难的象征。那个年代的农村人,不认识那样的小动物,咋可能呢?为它们立传,亏作者想得出!在他的笔下,小动物们活灵活现,好像要从字里行间蹦出来,我忍不住要抓挠自己的头发,那里或许还留有它们活动过的痕迹。
陈德智的笔,等同他的心,心之所系,情感所依,笔走纸上,亲情自然越不过去。他写亲人,都那般亲切、自然,天然去雕饰,不拔高,不贬低,就是个写,如同电脑里的复制、粘贴,那借笔还*而复活的亲人,就只能是他的亲人。他婆,他爷,他外爷,他的长辈,都活在他的心里。那一辈人是那一辈人的命运,身上自然烙印了那一辈人的时代遭际,令我们追念,更令我们感念,他们太不容易。他们应该庆幸,因为有一个孙辈姓陈,名德智,殷勤写散文,他们便不死而长生,与他的散文浑然一体。他们渺小得如同山里的一棵树,却长得端直,即使弯腰也向上,有着自己的姿势,未必给过子孙福荫,却遗传了自己的德行禀赋。《长辈》一文令我们深信,对长辈的念想,是晚辈的福音,没有他们曾经苦挨日月而拼搏,就不会有晚辈今生今世忆苦思甜的机会。传递这样的人文信息,使《长辈》有了不能低估的文学意义。在开卷第一篇《一条小河向西流》里,作者写到他的大舅爷,“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叫阴沟的地方,与一只豹子不期而遇,在豹子凶猛向他扑来时,躲避不及,就势拦腰抱住豹子,人与豹紧抱一起,一齐滚下山崖,跌落于陈家沟沟底河滩,同时毙命。”这样的文字,虽寥寥数笔,却活画了一个无名英雄,活演了一个人间悲剧。骇人听闻的是豹子和人被同时抬回家,用豹子肉待客,英雄自然入土为安。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山里,只能发生在上一辈人身上,也只能是上一辈人才如此有胆识、胆量,面对凶豹,不是怯弱,不是退让,不是坐以待毙,而是面对面迎击,真正演绎了视死如归的应有之义。
陈德智散文的突出特色就是太史公笔,尽显亲历性,尽见人生本色、尽呈原汁原味。那是他自己的事,自然刻骨铭心,唯因刻骨铭心,所以才绘声绘色;唯因亲历亲为,所以他人无法重复。他写《做活》,寻常农家,寻常农活,放在那年那月,寻常里竟有了不寻常的咀嚼、回味。今天的同龄人读了那样的文字,不生惭愧,也必生些敬意,父辈曾经一面读书,一面还挣工分,为的是一家人能多分些口粮。穷人的孩子早懂事,早当家,那不是杜撰的,那是被逼出来的,那样的日子,便养出那样的儿女,过早地分担了人生的苦难,也就过早地被赋予了人生的担当意识,面对社会,走向社会,融入社会,无所畏惧,无须胆怯,只要力所能及,便不轻言放弃;只要机遇垂青,必要积极争取。他写《过河》,不仅仅有趣,更有岁月的回眸与回馈;他写放牛,有牧童般的真诚,不失诗意,却令人为一个时代不能不讴歌,又不能不喟然叹息。
陈德智把自己的散文集叫《追影记》。顾名思义,他的散文就是“追影”:追忆那些影影绰绰的流年往事,追寻那些如烟似雾的少年乐事,追念那些音容宛在的老辈人事,追抚那些人世沧桑的岁月履痕与个人轨迹。他的每篇散文都是人生留影、青春投影、情感侧影、浮生掠影、年华缩影、岁月显影,一个“追”字,极尽人生况味,穷尽生命历程,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,可谓悲欣交集。悲中有苦也有甜,欣中有乐也有酸。都是人,过的可能是相若的日子,付出了相同的时光,经历了相同的洗礼,却感受到了不同的凉热,收获了不同的馈赠,发出了不同的咏叹。陈德智的《追影记》,便是他自己的咏叹,在他行文的字里行间,游走着向善的灵*,穿插着多情的翅膀,寄托着真诚的思念,传递着向上的理念,使他成就了自己文字,还原了自己前世今生,呈现了自己一以贯之的人生修行与处世风范。这样的文字只能是他的人生,也只能是他的“雁过留声”。《追影记》是他集子里的一篇散文,那个追影纪实,就是看电影。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经历,当时就惊心动魄,却乐此不疲,有了年纪后追忆,居然可以津津乐道了。他以此文篇名为书名,一语双关,亦幻亦真,给人无尽的命运遐想与无常的宿命归集。过往,早已变成了“电影”,如今也只能靠“电影”去捕捉迷离,靠文笔去剪裁、定影了。于此,可见作者用心良苦、匠心独具、慧心别有了。
每个人都是一部书,都在脑海深处,沉淀(或者沉睡)了许多记忆碎片。每一次打捞都可以转化为文字,有人成功了,有人不成功。陈德智的《追影记》可以说成功了,他不但有心,而且有自己的叙事特色,扫描世态不留空白,梳理世事细致入微,腾挪文字颇见功底,他的散文就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,被串连成项链了。读他的散文,我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感觉和认可:散文,就该是这个样子!陈德智的散文,当然也就成了陈德智的样子。我坦白:我喜欢他的散文!
(陈德智《追影记》,陕西人民出版社年3月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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