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游殿村,和中国大多数山村一样,宁静、祥和、欢乐。偏隅在村西头破池子把儿附近的农户,人烟稀少,更是一片廖静、安详。
我站在外婆家地坑院窑洞顶的平地上,俯身看着脚下的一方小院,忽然感觉院子好小好小,但小时候的记忆里,却觉得院子很大很大。姐夫说:那是你长大了么,小时候个子小,觉得自己家很大。
我静静的看着洒满阳光的院落,窑洞的黑色木门油漆已经斑驳,石榴树和枣树还在原来的位置,一股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。这方窑洞,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天地,也是外婆外公和他们的五男二女的孩子们、孙男孙女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天地。
二
游殿村的窑洞,是地坑院式的窑洞,与我们牙庄村依山而建的掏凿的窑洞很大不同。这种地坑院,在平地里挖出一方天井院落,然后在四周凿出一个个窑洞,就是一间间房子,便建成了一个家;兄弟们多的家庭,在这个家旁边,再开凿出土隧道,经过土隧道,就又挖出一方天井院落,成了新的一家,这样,天井里是小家,隧道里是世家,连成一片,成为一个大家。
外婆家就是这样的院落,从地面上顺台阶走下地坑院,左手一个隧道,走过去是母亲本家的一个堂哥家,右手走进去,是外婆家。
外婆家院子很大,是一个二进院落。
一进院落,是母亲本家的;二进院落,是外婆家,又分为东西两个院落。东面是外公的弟弟,二外公家;西院落便是外婆家。三家在一起,非常和睦,农忙时节,二外公会到我们村,帮助妈妈干农活,有时候也来我们村赶庙会,给母亲添置一些碗筷、锄头之类的厨房用具或农具,偶尔会给我们买一点花蜜糖儿。
外婆家的窑洞只有一间,但是很大,别有洞天。
每年冬天,外公都要把窑洞外面的风门,用崭新的白纸更换一次,窑洞上方半月式的小窗户台儿,永远放置着一把屋门钥匙,虽然从来没有用到过。
进入窑洞,临门便是厨房,一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灶台,明明很小的炉子,却偏又向旁边挖出很大的一个煤火台儿,足够5个大人睡,紧挨煤火灶的,是一个温罐,一支中型水缸,镶嵌在灶台里,供全家冬天热水洗漱,夏天洗澡,秋天里面还会放一些生柿子,经过几天温水浸泡,变成了蓝柿,非常脆口甘甜,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副食品。
冬天,灶台是孩子们的天地,吃、住、玩都在上面。放学第一件事,就是跳上灶台,暖暖身子,坐在灶台上写作业。偶尔母亲在的时候,会一边哼着小曲,一边或纳鞋底,或缝补衣服,或剪一些很好看剪纸,窗花之类的,有时会轻诉做姑娘时美好的过往。这时候,外婆总要拄着拐杖,走到母亲面前,宠溺的看着母亲,点评母亲的女红作品,不时交流私语。
再往里走,就是客厅,一张八仙桌,两把罗圈椅。八仙桌上永远放置一个神龛,干净光滑,发出黑黝黝的亮光。后面的土墙壁,开凿了一个小土壁柜,放着贵重的东西。客厅的周围,分别依式又开凿出几间套间窑洞,是舅舅们小时候居住的屋子。
再往里,一个隔帘后面,就是外公外婆卧室,两张老式木床,被中间的一条小路分开,而窑洞最后方,还有一个小窑洞,是存放杂物的地方。
三
小时候,我们家孩子们多,父亲在遥远的西部边陲当兵,母亲一人拉扯我们姊妹5人,非常忙碌。自然而然,我和哥哥,就作为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,送到外婆家。
外婆家离我家很近,大约8里地。外婆家的孙辈孩子也多,和我一样常住外婆家的是年龄相仿的三舅、四舅、姨母家8个孩子,凑在一块,不知道有多热闹。
记忆里,外婆第一要务永远是做饭。外婆72岁那年,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,摔了一跤,从此右腿和右胳膊便没有知觉,记事起,外婆行走不便,先用左手,掰开右手,把拐杖放进右手,左手再柱起拐棍,蹒跚着去案板前,身子半倚在案板边沿,左手和面、擀面、切面,下面,做饭。外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,就是念经、喝下午茶。外婆每天下午都要自己一人念经,虽然我从没听懂她念的什么,但是我听过最动听、好听的诵经声。她的声音空灵、轻柔,念经时虔诚、深情、渴望、投入、沉浸其中的状态刻印在我脑海里。诵完经,外婆要喝一碗红糖水,自我记事起,就没有中断过。
外公虽然80多岁,但身板硬朗,做的事也多。他的第一要务永远是捡柴禾,码垛的整整齐齐,我一直很好奇,外公怎么能把碗口粗的木柴,劈的长短、大小一个样儿,把枝枝叉叉的树枝捯饬的整整齐齐,放到门口的夏天用的厨房里。外公还有一件事,就是背着双手,踱着方步,在我们读书,常常叮嘱我们:读书就像捡柴禾,一天天积累就越来越好。晚上,外公总要在煤油灯下,拿起一支玉米模样的钢笔,一笔一划,认认真真的记账。我羡慕这支笔很久了,悄悄的把弄过很多次,却始终不敢拿走。
记忆里,舅舅们都在城里上班,一年很难见一面,妗子们都另立门户忙碌着,外婆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和一群孩子,守着她的孙辈们,热热闹闹的过日子,安安静静的过日子,没有什么波澜,只有,烧不完的柴火,做不完的饭,流水一样长的日子。
四
在外婆家,生活到上小学二年级,和表姐表哥一直很要好,全家很少大声吵闹、说话。外公的温敦、外婆的贤淑一直影响着我们,家里更多时候是耕读之气。只记得偶尔一次,不知道什么原因,或许是和三舅家表姐、表弟玩闹,外婆吵了我,当时我大约7,8岁,我很生气,觉得外婆不爱我了,就去二外公家,向大姨家的表哥求同情,问:奶奶亲还是外婆亲,表哥不加思索,说:当然是奶奶亲了。这一下,我更委屈了,天快黑了,我哭着要回家,外婆死活不让,说一个小孩,在山沟里走,怕丢了。
第二天,我仍在生气。早上起床,外婆给我扎辫子,我扭悖着,就是不让她给我梳头,自己扎个马尾巴,歪歪扭扭,像鸡窝一样,气呼呼的一个人回牙庄。走在牙庄与游殿必经的山沟底,碰到了妈妈和三姐,前去给外婆送菜,妈妈又把我带到了外婆家。
这样的趣事,似乎还发生在吃饭上。我们一群人疯够了,就闹着去二舅家。二舅家离外婆家很近,也是地坑院,窑洞房,不过窑洞很多,院落很干净整洁。
70年代的农村,早上吃饭,很简单,红薯面或玉米面,和水拍成巴掌大的片儿,丢进清水里煮。一碗饭,看起来,水是水,沉渍几块*面片或窝窝片。小孩子,吃饭喜欢比赛,总是偷偷去数一数其他人碗里清澈见底的红薯片到底有几块,每次都发现,大家都是4块,只有我是3块,要么,大家是5片,我是4片。在一种男尊女卑、内外姻亲、秩序人伦、规矩大于天非常传统的家庭里,司空见惯,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,但在物资贫乏的年代,几个孩子凑在一起,依然吃的很香。
三舅家,地方比较小。三妗子在村小学教书,只有一间房子,三舅在乡高中教书,每周回来一次。一到周六,每每疯的正欢儿的时候,三妗子或者表姐就会过来问我,你回你外婆家吗?我总是心不在焉答道:不回去。等天真黑了,三舅回来了,才知道家里真的很小,住不下。三舅的自行车永远都是挂在墙上,所有的凳子也都挂在墙上。这时候,我便哭闹着要回外婆家。表姐一边抱怨:天亮、暖和时早点让你回,你不回,这会儿,天黑又冷才回去。一边拿上手电筒,深一脚浅一脚送我去外婆家。
五
这样的小院,一间窑洞,一方洞天,养活五男二女,7个子女都出生在民国,都读书识字,男孩子都是文人,吃商品粮,拿公家饭碗。两个女娃,都嫁到牙庄一个村,离外婆很近。
母亲很优秀,文化程度很高,毕业后,放弃工作,决定支持舅舅们工作,待在外婆身边,伺候双亲,照顾曾经患过脑膜炎的妹妹,虽然后来嫁给父亲,日子清苦,但母亲从来没有任何怨言。后来,外公去世后,外婆常年居住我家,只有在年节时分,才回到舅舅家。还记得母亲临终最后时分,一直呼唤着她妹妹名字,可见母亲一辈子都在遵守着她的承诺。
星月无穷,洞天昼永。地坑院是孩子童年的欢乐时光,是几代人成长岁月的记忆,是一方乡土文明的文化之根,是民族心灵的原乡。无论少卑,家声接武,凭高临望,全是人间烟火气。
维尼咪丽赞